我本江北人 今作江南客(四)
來源:濰坊晚報 發(fā)布時間:2023-08-13 14:50:29
在“遙遠的童年”這一章中,有兩位年少時生活在濰坊的詩人:一位是南北朝時的韓熙載,二十四歲之前,有很長一段時間隨父母在青州居住生活,二十四歲只身南逃,再也沒有見過北方的親人;另一位是北宋的黃庭堅,幼時隨做官的父親在青州居住,遷居江南多年后還回來探望親人。
韓熙載,字叔言,生于902年,北海人。韓家祖籍南陽,唐朝后期移居北海。韓熙載出生后五年,唐朝滅亡,其父在五代的后唐為官。韓熙載自幼勤學苦讀,文名頗盛,二十歲出頭即考中進士。安適愜意的才子生活如鏡花水月,轉(zhuǎn)瞬即逝。926年,韓熙載的父親因卷入兵變被殺,株連到整個家族。韓熙載倉皇南逃,偽裝成商賈,渡過淮河逃入南吳境內(nèi)。
詩文韻律書畫皆精通的韓熙載,生性落拓不羈,卻偏偏碰上了謹慎隱忍的實權(quán)人物徐知誥,著實性格不合。徐知誥奪了南吳的權(quán),改國號為唐,史稱南唐。為了昭示自己繼承的是那個光華奪目的大唐帝國,改名李昪,讓韓熙載做兒子李璟的秘書郎。李璟的兒子,就是“作個才人真絕代,可憐薄命作君王”的李煜。韓熙載不只以文章立世,其政治才能也可圈可點,一直招人忌憚。幾經(jīng)宦海沉浮,因一幅人稱“諜中諜”的《韓熙載夜宴圖》,被后人評說千年。
韓熙載因公事出使過北周。北方,對于韓熙載來說,是“十五彩衣年,承歡慈母前”的年少時光,是“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無雙”的青春歲月。這一切美好都在24歲那年戛然而止,止于一場突如其來的血腥屠殺,止于一幅家破人亡的可怖畫面,止于一條踉蹌奔逃的漫漫長路。多年后,當他北渡淮河,踏上北方的土地,深埋的記憶再次吞噬著他的情緒。他在署館的墻壁上寫了兩章感懷詩,其一如下:
仆本江北人,今作江南客。
再去江北游,舉目無相識。
金風吹我寒,秋月為誰白。
不如歸去來,江南有人憶。
韓熙載出生的那個唐代,有無數(shù)的感懷詩,抒發(fā)回到故鄉(xiāng)的喜怒哀樂,那些詩再傷感,但總有些許回鄉(xiāng)的欣喜。如我們自幼背誦的賀知章的《回鄉(xiāng)偶書》:“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(xiāng)音無改鬢毛衰。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”雖然歸來不是少年,但畫面是輕松的,詩中有“笑”,有天真的兒童,有樸素的對話,惟一的傷感是離鄉(xiāng)時間久遠。杜牧的《歸家》:“稚子牽衣問,歸來何太遲。共誰爭歲月,贏得鬢邊絲。”前兩句是稚子天真可愛的問話,后兩句是詩人思考后的自問。這是人生沉浮中的自問與思考,并無歸鄉(xiāng)的悲欣交集。而韓熙載的這首,是“舉目無相識”的悲涼,是蕭瑟的秋風和冷凄的秋月。讀到這首詩的時候,很容易讓人想起京劇傳統(tǒng)劇目《探陰山》(又名《鍘判官》)包拯的唱詞:“悲慘慘,慘悲悲,陰風繞,吹得我透骨寒。”包大人把“寒”拖得又長又婉轉(zhuǎn),唱得是九曲回腸,宛如此刻韓熙載回鄉(xiāng)的嘆惜。
第二章感懷詩,同樣有著“不如歸去來”的慨嘆:
未到故鄉(xiāng)時,將為故鄉(xiāng)好。
及至親得歸,爭如身不到。
目前相識無一人,出入空傷我懷抱。
風雨蕭蕭旅館秋,歸來窗下和衣倒。
夢中忽到江南路,尋得花邊舊居處。
桃臉蛾眉笑出門,爭向前頭擁將去。
這首寫得更具體些,江南江北對比鮮明,江北不識一人,孤獨地和衣躺在窗下;夢回江南的情景是“桃臉蛾眉”笑著爭相迎接,回到的是“花邊舊居”。韓熙載是高段位文化人,詩文中不會隨便用典,他寫“不如歸去來,江南有人憶”,用陶淵明的典如此直白,就是早已把江南當作真正的家鄉(xiāng),對兒時的故鄉(xiāng),只是在回憶中覺得好,而“及至親得歸,爭如身不到”。這詩讀下來,竟有些像網(wǎng)戀“見光死”的感覺。
傷感也罷,想回江南也罷,韓熙載不僅是文學家、藝術(shù)家,也是目光犀利的政治家,寫詩的同時,出使的任務(wù)也圓滿完成。據(jù)歐陽修《新五代史·南唐世家·韓熙載傳》記載:熙載嘗使周,及歸,元宗歷問周之將相,熙載曰:“趙點檢顧視非常,殆難側(cè)也。”及太祖受禪,人服其識。意思是,韓熙載曾經(jīng)出使后周,等到回來,元宗(李煜的老爹)逐一詢問后周的將相情況,韓熙載說:“趙點檢(趙匡胤)顧視非同常人,大概很難久居人下。”等到趙匡胤受禪登基,人都嘆服他的見識。這是嚴肅的正史,不是民間傳說,也不是唐宋傳奇小說,歐陽修雖然青年時代寫牡丹迅速躥紅,甚至被民間封為“牡丹花神”,但他修史還是十分嚴謹翔實的。歐陽花神的詩,稍后再議。
可惜了韓熙載這么好的才華、這么獨到的目光,后期只能靠夜宴之類的自我黑化和自我麻醉來逃避現(xiàn)實政治。李煜派畫師顧閎中去韓熙載府上仔細看看他的夜生活,還原畫出,就有了著名的《韓熙載夜宴圖》。人的精神世界與周圍環(huán)境能割裂到什么程度?看看這幅圖就明白了。相反,環(huán)境如何成為心靈棲居的田園?生命如何得到安頓?那就看看元代黃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圖》。韓熙載飄泊一生,江南江北,竟無一處安頓他的心靈,倒不如黃公望這個過繼到黃姓人家的被遺棄兒童。
韓熙載的詩,留存的不多,詩中的離亂感傷,令人憂懼。在《送徐鉉流舒州》中,他寫道:
昔年凄斷此江湄,風滿征帆淚滿衣。
今日重憐鹡鸰羽,不堪波上又分飛。
在南唐,徐鉉與韓熙載齊名,南唐雖是割據(jù)南方的小國,但權(quán)力斗爭依然存在,直到南唐滅亡依然如此。徐鉉和他的弟弟徐鍇身不由己卷入權(quán)力斗爭的漩渦,屢次被貶。韓熙載前去送行,寫下了這首凄冷的送別詩。這詩太陰郁壓抑了,或許,倉皇南逃的陰影一直籠罩著詩人,每次送別,都像是永遠分離。
韓熙載還有些殘缺的詩句,全詩找不到了,留下的句子,像玄妙的謁語,如“最是五更留不住,向人枕畔著衣裳”“幾人平地上,看我半天中”。他的詩中,也有偶爾的明亮與放松,如“憑師領(lǐng)鶴去,待我掛冠來”“陳郎不著世儒衫,也好嬉游日笑談”“他年蓬島音塵斷,留取尊前舊舞衣”。
歷史的推進有時讓人感慨萬端。韓熙載南逃五十年后,他的君王李煜被宋朝軍隊脅迫北上,途中寫下了“江南江北舊家鄉(xiāng),三十年來夢一場”的泣血詩句。已長眠于江南的韓熙載終于不用再體會這樣的凄涼。以他的如炬目光,也許,當他在那場著名的夜宴中捋袖擊鼓時,就已經(jīng)預(yù)測到這樣的結(jié)局了吧?
責任編輯:邢敏